善拘小节。

【肖王肖】月生沧海(完)

前文请见:

月生沧海(上)


时逢夏至,白昼炙热漫长,兵部各级官吏却如踟行于茫茫黑夜,不知前途何方。

起先是边疆战事大捷,皇上龙颜大悦,即召刺史叶修与一干土司将领进京述职,以待封赏——遥想去岁亦是如许时节,叶尚书缴印解冠步出朱雀门,苍凉落拓,朝野不胜唏嘘;如今世事再易,却是功勋赫赫地回来了。

归来见天子,客气话尚来不及说两句,叶修身旁的土司将领们已然没了耐性,个个声如洪钟,顾不得庙堂规矩,跺着地便骂起了兵部。

原来边疆这一仗打得险象环生,当中几次缺甲断粮,八百里加急奏报兵部,都被轻飘飘搪塞了回来,迟迟得不到补给。想是那一干佞臣因与叶修有怨,竟枉顾国家大义,于战事上和他为难;只盼他兵败如山倒,即便平安无恙,也要治其重罪,令他再也不得起复。其心歹毒,委实可诛。

皇帝闻言,雷霆震怒,责令大理寺严查,一查便查出了一箩筐的烂事:贪墨的贪墨,卖官的卖官,掌一国刀戟的兵部,几乎是朽坏到了根子上。皇帝近年来本已不大理政,朝堂上冗员甚多,三省各级官衙权责纵横,彼此多有交集,未见分明。经此一事,索性御笔亲挥,将整个兵部撤了去,以待后建。

这一撤不打紧,上下百十官吏,总还有那么三五个正派人,如今也一并遭了秧。运气好些的尚可另谋高就,运气不大好的,只当是白走了一回长安道,领一笔遣散银子,还乡种田罢了。

是日傍晚,王杰希独自登门,兵部内人员已去了八九成,案几笔砚俱是横七竖八,观之惨淡非常。三进两退,绕过一扇拓着草字兰亭序的大屏风,终是找到了眼底一片青乌、还有些胡子拉碴的肖时钦。

“……”任他洞悉世事,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。“你在做什么?”

肖时钦见他来,眸子微微亮了亮:“整理兵部的公文卷宗。衙门虽撤了,档案却不能残缺不全,纵是大理寺不查,来日史官总还是要研读的。”

王杰希点点头,斟酌了些许,问:“还好么?”

肖时钦怔了怔,又是苦笑摇首:“不太坏。”

“命中当有此劫,劫数历尽,便该是福报了。”王杰希道。“听闻皇上今晨还称赞了你的才干,想来多半要将你调入中书门下二省任职;再不济,御史台、大理寺,哪怕做一方辅弼,也都不是坏去处。”

“‘听闻’?”肖时钦偏着头看他,面色微转晴霁。“难道不是王大人去向皇上进言,说我面相忠善,又有王佐之才,放归乡野可惜了?”

“据实相告,不必挂怀。”王杰希一脸的知名不具。“然则,你的打算呢?”

肖时钦未答,只将手边才写好的奏章递给了他。

王杰希接过来一看,寥寥数十言,奏请的是还向来处去,继续出任少府少监。

名利场中匆匆走一遭,肖时钦终是将自己看透了,正如王杰希一早看透他的那样。他回到少府监,夜以继日钻研机仪工器之余,亦不忘应时上谏,向皇上陈明格致之学于江山社稷的诸般益处。至于闲暇工夫,却是往祠部司越走越勤。

艳阳稍翳,暑热渐歇,时序转入初秋,西南诸州却没完没了地下起了暴雨。

横贯诸州的有一条大江,连日来水面暴涨,眼见有决口之危;中游的堤坝乃是前朝所筑,数十年未经修缮,决计拦不住那汹涌的江洪。

肖时钦精通水利,更有爱民之心。于是屡次上书,恳求皇帝下旨固坝,他愿亲自前往,倾必生所学,保长堤不溃。

皇帝对此却是兴味索然:何必劳师动众又破财?肖爱卿你且稍安,着少府监帮衬着祠部置备一场祭祀,再请王爱卿登台作法,岂不妙哉?他神通广大,呼风唤雨既然信手拈来,拨云见日,自当也不在话下。

奏折接二连三给驳了回来,肖时钦眉头深蹙,决意再写一封。墨还未及研匀,祠部司便传出了新消息:

王杰希已奉召作法止雨,三天后。


肖时钦不是头一回观瞻王杰希作法,却是头一回遇见他作法失灵。

非独肖时钦,朝野上下俱都是头一回。王杰希出任祠部郎中堪堪二载,多行神迹,从无差池;旁人不管如何视之,对此总还是叹服的。谁料此番登台止雨,西南诸州不过晴了半日,而后却是变本加厉地电闪雷鸣,雨势滂沱,如倾如注。急报传入京中,皇帝大为光火,一气之下罚了王杰希一年的俸禄,又临时削去他祠部郎中的权限,暂令主事高英杰代掌诸务。

“你倒有空杵在这里。”是日祠部内堂,王杰希望着那道忙前忙后的背影,好整以暇道。“奏折写了么?”

肖时钦正替他修剪那些郁郁青青摆了半面墙的绿萝、椒草和文竹,闻言转过脸来:“奏折?”

“奏请皇上准你前往西南协助堤防。作法止雨不成,这便是唯一的对策,他没有不准奏的道理。”

肖时钦身形一凝。

“你……”

“是,但不全是。”王杰希却淡然道。“我这么做缘由甚多,你是其中一个。”

肖时钦顿了顿,走到墙角将花剪挂好,这才缓步行至他身边。

相识未久,相知甚深,他知道王杰希是最不感情用事的人。此番作法失利论过非小,纵是他不计较一己沉浮,也必然会为整个祠部的得失筹谋。他是祠部的门面与柱梁,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,绝非虚言。

此外,王杰希会为他“用事”的是何种“感情”,他也从来没有把握。

“祠部司上一任主事是我恩师。”见他满脸惘惑,王杰希悠悠开口。“那年后宫查出巫蛊厌胜大案,祠部司无端牵涉其中,我恩师更被冤作罪魁祸首,眼看便有杀身之祸。不得已,我以方士之名毛遂自荐,算准了一场祥瑞,这才辗转消弭皇上的杀心,留得我恩师一命,祠部司上下也未再受牵连。”

“我于术数之学的确颇有道行。彼时祠部司危如累卵,我便不敛锋芒,常显神通,以巩固其地位。只是非人之力终遭忌惮,我此刻神通越大,来日便越难见容于君王和朝野,届时血雨腥风,却非我一人受累。月盈则亏,自当和光同尘,此乃其一。

“其二,祠部司虽掌巫卜祥瑞诸事,本业却是治阴阳以学,佐王道以礼,如今却凭神通诡变闻名于世,未必不是被我带上了歧路。英杰是我门下最得意的弟子,性情温驯持重,于学问上资质最佳,借此多历练他一番,来日便可领祠部司回归本途,纵不能再现神迹,亦不至日薄西山。

“其三,皇帝庸碌,既食髓知味,便一味倚仗术法消灾解难,愈发不肯花心思治国理政,也须得令他醒一醒才好。

“然后,是为了你——总之于公于私,于一国于一司,这场作法都只能败,不能成。”

他说得不疾不徐,语声沉冷而坚定,听在肖时钦耳中,却是字字琤瑽。

他沉默了良久,问出口的还是那一句:“累么?”

“累得很。”王杰希也依旧如此作答,又道:“左右命格所限,我也只得认了。”

肖时钦心中蓦地一动:“你的命格?”

王杰希回视过去,眼神已然应答了他的猜测。

“天同太阴坐子会命,可惜天同不权,三方四正几无吉星会照。”他一字一句道。“与你一样,险些破了格局的月生沧海。”


翌日早朝,皇帝下旨,命少府少监肖时钦亲往西南诸州,主理沿江堤岸加筑之事,肖时钦慨然允诺,言必不辱命。

却听他执笏又道:“臣尚有一不情之请。”

皇帝一撩袍袖:“你且说来。”

“臣请令祠部郎中王大人与臣一道前往西南。”

皇帝一愣:“要他去做什么?”

肖时钦神色泰然:“建筑之事,多仰赖风水堪舆,又须谨观天候变化;王大人是个中大家,得他相助,必定事倍功半。”

一时间,朝中交头接耳之声四起。须臾,见一朱袍文官阔步上前,拱手道:“圣上,肖大人此言差矣。那王大人登台作法不成,想来已见弃于神灵,如何还能知山川、理地貌、问卜吉凶?”

又见一武将出列,粗声道:“依末将看,什么作法神通,全是唬人的把戏!圣上不治王杰希欺君之罪已是法外开恩,如何还能容他擅干朝政!”

“说得甚是!圣人云:‘子不语怪力乱神’。我朝立国靠的是百万儒生与勇士,几时仰赖过这些旁门左道!”

“……”

群臣你一言我一语,鸦啼雀吠,好不热闹。忽闻一声惊雷般的巨响,整座大殿亦为之一震。

鸦雀无声间,肖时钦仍端然立于殿上,手中的笏板不知何时,却落在了足边。

“惊扰圣驾,臣万死。”

他从容道。

皇帝歪在龙椅上,犹惊魂未定:“方才那响动……”

“是臣的笏板。”

肖时钦答,因俯身将那笏板拾起。

便有朝臣出语相驳:“胡说!笏板掷地,怎会有那般动静?”

肖时钦不言,只屈指弹一弹那象牙质的笏身,即刻又是噼啪两道爆响,众人神情皆是惊恐错愕。

待余音散尽,他晏然上前一步,环视着在列一干朱紫大员,徐徐道:

“诸位大人经纶满腹,不知能否道出个中玄机?”

他官位虽不算低,资历却浅,所掌的又是许多朝臣眼中的杂务,平素更一贯谦和恭谨、敦厚平实。如今一反常态,竟敢在朝堂之上公然质问群臣,登时引来一排侧目。

有老臣勃然叱道:“大胆!故弄玄虚,敢以此等妖法惑乱圣上试听,还不跪下认罪!”

“妖法?”肖时钦眉峰一展,朗声道。“不过是我闲暇时所制的扩音之器而已。何法为‘妖’?劳大人不懂得的,便是‘妖’么?”

“……你!”

“世间学问多矣,非独儒术一门。墨法释道,纵横阴阳,哪家不是圣贤开宗,千载相传,满堂珠玉?诸位大人对祠部郎中多有微辞,言必称‘妖法’、‘左道’,下官斗胆请问,昔日‘妖法’救世,‘左道’弭灾之时,诸位大人又在何处?

“去载至今,王杰希王大人判祥瑞、解旱情、熄山火、除蝗害,功在社稷,有目共睹。至于偶不与神灵相通,乃是再寻常不过之事。敢问朝中各位将军,谁能戎马一生不尝败绩?

“我等同朝为官,所学虽异,其心且同,不外乎一展长才、为国尽忠,何以竟不能相容?今日众口一辞毁谤王杰希,明日三言两语排拒肖时钦,下官斗胆请问,日后问天迎神,筑城修堤,各位大人可要亲力亲为么?”

一番话铿锵有节,余音萦绕在柱梁之间,繁厚如尘,经久不曾落定。

御座之间,皇帝打了个呵欠,目光不紧不慢地巡过个个面色紫胀的阶下群臣,最终停伫在那年轻而端方的面庞上。

“——准了准了。”


蒹葭敛穗,白露初凝;秋色渐兴之时,自京中传来了两封信。

“——小高?”

“——小戴?”

夕霞灿烂,二人在新筑的长堤上并肩走着,彼此发了句明知故问,相视而笑,又各自取信阅览。

“英杰报祠部司诸事平顺。”阅毕,王杰希道。“叫我珍重自身,不必挂心。”

“到底是小高懂事。”一旁的肖时钦不无歆羡。“小戴拉扯着众人絮絮叨叨说了几页家常,只喊我速回少府监。”

“口中如此说,心里难道不欢喜?”王杰希微眯着眼看他。“大功将成,是时候计划回京了。只是不出我所料的话,后日起恐还有一阵密雨,总须将这场秋汛平安渡过,方才算得上功成身退。”

肖时钦回望他,唇角似勾起了一点欣然:“我便知道,当初一意邀你同来,再值当也不过。”

王杰希叹气:“值当什么?以下犯上,舌战群臣,结了满朝的梁子,就为拽我出来给你看个风水算几卦。肖大人这账算得忒糊涂了,不似明算科出身。”

“我的账却不是如此算的。”肖时钦说道,慢慢停下了脚步。“此去逾月不能相见,我虽笃信你有进退从容的本领,但终究不在身边,不能尽然放心。再说……”

见他从振振有辞到期期艾艾,耳根又隐约染上了一丝半缕的霞光,王杰希一时失笑,干脆替他把话说完:“再说一个月不能见我,也得想。”

他说得理直气壮又波澜不惊,眉边眼底,尽是理所当然。肖时钦本不算工于言辞,如此心旌一曳,更是失语。

言不胜行之时,越性张开两臂,正宜彼此相拥。


“——你可还愿意回京?”

“自然要回。英杰根基未深,祠部司危机未除,还不到我放下的时候。倒是你,王侯将相得罪了一多半,归途漫漫,怕是难走。”

“既非独行,怎样都是好走的。”

“确非独行。两个偏了格的月生沧海,劳心成对,劳力成双,他日壮志难酬告老还乡,也可相互搀一把。”

“我家在楚,你家在燕,你我一道还乡,是要还到哪里去?”

“天地之大,处处容身,何必拘于一乡一隅——不如,就还来这里?”

暮霭已沉,夜风清旷;正有明月斜出江水,皎然来照长堤。


——终——




——终——



早晨发文的时候太困了(你为什么不论早晚总是很困……)都没来得及写FT,在这里稍微补一段。

就我有限的理解来说,“月生沧海格”的特点是“清贵”(另一个特点是长得好看,不过在本文里没有刻意强调)。与所谓“大富大贵”不同,有一点孤高和书卷味,带着很强的理想主义色彩,又有劳心伤神的倾向。这是我想要以它为关键词来写肖王肖的原因。

少府监这个机构在历史上也有过权限相对比较大的时代(一度还是太史令的上署),不过总体而言在封建政*治系统里应该还是边缘化的。当堂跟文武百官刚正面这种事情也就是我胡乱写写,大家可以嘲笑我但千万不要当真……【谁会当真啦


最后再一次祝我死党阿九7.25生日快乐。

前几天签文书,把她的名字、电话和地址填进了紧急联系人一栏。意思是如今同在异国,假如哪天我横遭不测(你能不能别说话……),她会是最先知道的那几个人之一。

填完以后我愣了半天,想起十多年前把她的名字、电话和地址告诉我妈,说我俩老是一起玩,你要是找不到我,就找她。

不觉时光飞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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